张玉环前妻:丈夫被冤枉成杀人犯27年,他还欠我一个拥抱
作者 | 芝士咸鱼 亚热
27年,9778天。
从26岁到53岁,张玉环,这位国内已知被关押时间最长的伸冤者,终于获得释放。
送他回来的车子缓缓开到了张家门口,他戴着家人准备的红绸下车,在被村民、媒体、家人围着的人群里,第一反应是找年迈的母亲。
他认出了母亲和妹妹,却认不出离家时仅3、4岁的两个儿子,也顾不上在角落里失声痛哭的前妻宋小女。
27年了,宋小女无数次幻想着重逢的场景,她想要张玉环给她个拥抱。
而这一天终于到来时,在大喜大悲间切换的她激动到昏厥,被送进了医院。
那个心心念念的拥抱也没能抱上——小女已成人妇,两人将拥抱改成握手,像朋友一样的握手。
最后的晚餐
宋小女心里,时间常常停留在27年前的那顿晚饭。
南昌正值初秋,暑气散去,晚稻的秧苗长出来了。丈夫张玉环平日里在外地做木工,只有春耕和秋收才会回来。
那本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顿饭,她炒好了菜,丈夫却被大队书记叫走吃饭。小女忍不住埋怨,“自己家有菜为什么要去别人家吃。”
吃过饭,小女到书记家找张玉环。刚出门,先看到警车,接着看到丈夫的半个身子跨向警车。
她还来不及追,警车已经远去无法回头了。
那辆远去的警车是他们五年婚姻生活的最后一个画面。人们安慰她说没事,张玉环过几天就回来了。
没成想,一去就是27年。
宋小女后来才知道,丈夫被抓和两个孩子的失踪有关。
几天前,村里有两个孩子失踪了,尸体在水库旁被发现。
这不是一起普通的溺亡事件,村医张幼玲发现,其中一个孩子的颈部有掐痕,他怀疑是被人杀害后抛尸,立即让人报警。
法医的检验结果和张幼玲的猜测一致,警方随即对全村61户村民逐一排查,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张玉环身上。
根据警方调查结果显示,有群众反映张玉环在案发后 “一反孤独沉默的常态,情绪激动,变得活跃,非常关心村里人对案件的议论和公安机关调查案件的情况”。
警方还在张玉环的手上看到了几道伤痕,怀疑是受害人被掐死时挣扎留下的痕迹。
另外,其中一名男童比较淘气,曾将张玉环家的盐、酱油倒入水缸。这件事也成为警方怀疑他的理由。
根据《澎湃新闻》报道,宋小女曾被好几名民警带到刑警大队,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人问她,“张玉环杀人了,你知不知道?”
小女摇了摇头,对方接着说,“张玉环都承认了。”
小女大哭,她要办案人员把张玉环找来。
无论如何,她也不相信这是张玉环干的,张玉环是好人,平时还常帮村里人免费做木工。
这件事发生之前,人生的前23年,宋小女是在爱里长大的。
她是家里老幺,小时候患有心脏病和肾炎,医生都说这孩子可能活不长了,家里人于是对她格外疼爱,轻活重活都不用她做。
长到14岁,小女的病奇迹般地好了,爹娘怕她远嫁了受委屈,便把她嫁给离家只有两里路的张玉环家。
嫁过去前,宋妈妈再三强调,自己的女儿不会干活,请张家千万要包容。
张玉环的确也疼她,做饭、烧菜都是他来干,孩子的衣服、鞋子也都是他买。
对小女的要求他几乎有求必应,小女想买什么,他马上去买。去的时间长了,小女就跟孩子们一起站在门口,眼巴巴望着,等他回家。
有一次张玉环买了猪肉,分成三份,老婆孩子一人一碗,就是没给自己留。
还有一次过节,张玉环给她买了条紫色裙子,特别合身。小女把衣服挂在衣橱里,忍不住打开衣橱看了又看。
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杀人犯呢?
漂泊的六年
小女去监狱看了张玉环好几次,看一次哭一次。张玉环说他是被逼的。
狱友管他叫“花生米”,这个和子弹一个形状的东西,用来指代那些将要遭受枪决的人。
他坚决不承认这个外号,“不能这么叫我,我是冤枉的。”为了自证清白,他在狱里自杀两次,均被狱友救出。
每次两人见面,张玉环问宋小女过得怎么样,得到的回答总是:“好,好,我过得非常好。”
张玉环出狱后,宋小女才对着澎湃新闻镜头将这二十多年来的酸楚倾倒而出。
“其实我过得并不好。在人前和大家一样,人后活得还不如一条狗。狗受伤了还有主人疼,而我只有自己给自己加油。”
她是笑着说出这段话的,但停顿了好几次,抬着头深呼吸,将要流出的眼泪就这么被生生压下去了。
自从张玉环被带走后,小女顶着“杀人犯老婆”的名头,在村子里受尽冷眼。
她对《楚天都市报》的记者回忆起最初的几年,婆婆让她先别呆在家里,害怕有人找上来攻击她。她便带着年仅4岁和2岁的两个儿子投奔娘家,在哥哥家里轮流住。
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,“出门看天色,进门看脸色。哥哥家里稍有矛盾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。“
她惦记张玉环,白天家里没人时常忍不住嚎啕大哭,有时候哭得晕了过去,得靠旁人掐人中把她掐醒。
跟着嫂子去卖菜,脑袋里也都是张玉环,不是称错了秤,就是找错了钱。
人总得工作。1995年,她南下深圳打工,一个儿子交给婆婆,一个儿子留给父亲。两年后父亲去世,两个儿子都送去了婆婆那里。
婆婆一个老人家带着两个孩子,日子过得十分艰难。
根据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的报道,孩子们7岁起就帮奶奶耙田了,站在稻田里,水都没过腰了。
他们春耕结束了种西瓜,西瓜熟了种花生,花生熟了种玉米或者油菜。一年四季不得闲,但收成总是不好。
小儿子始终记得,别家的玉米杆像手臂一样粗,他们家的玉米秆像手指一样细。
他向前去采访的记者比划,“我以为玉米就该是这么小的”。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家里穷,奶奶不舍得买肥料。
打虫药和除草剂也不舍得买。田里疯长的荒草让他很疑惑,“为什么别人家都不用拔草,我天天都要去拔,三亩地要拔好久。”
因为父亲是“杀人犯”,兄弟两个受到同村小孩不小排挤,小学就辍学了。
另一边,在深圳打工的宋小女,因为不识字没能当上服务员。她在后厨做帮工,包饺子、洗碗、拖地,什么都干。
夜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,脑袋里还是张玉环。她从没放弃过为张玉环申诉的念头。
《澎湃新闻》的报道里记载了这样一个细节:1997年,她从深圳坐火车到南昌为张玉环申诉。下了火车,不知道怎么走,花了80块钱打车到江西省高级法院。
法院的人告诉她,这事还得去检察院,于是她又转头打车去检察院。
回宾馆的路上仔细盯着路两边的建筑,叮嘱司机慢点开。她想记住从宾馆到监察院的路,这样第二天就不用打车了。
1998年,她听人说要写信到北京才有用。她不怎么认字,对着字典一边查字一边写信,写了五六封寄到北京,都石沉大海。
从1993年到1999年,她过得太苦了。
无奈的改嫁
在此期间,宋小女还患上了子宫肌瘤。
她不敢动手术,怕手术失败下不了手术台,两个儿子没人照顾,也怕自己再不能替张玉环平反。
弟弟劝她改嫁,给她介绍一个在福建打工的男人,被宋小女回绝了,她想继续等牢里的张玉环洗脱冤屈。
“我不是为你想,是为你那两个儿子着想。”弟弟苦口婆心地劝她。
直到1999年,子宫肌瘤复发,宋小女接连发病两三次,腹部胀疼得厉害。医生告诉她,手术不能再拖了。
为了防止两个孩子成为孤儿。这时,她才想到和弟弟介绍的男人见面。
接受《澎湃新闻》记者采访时,宋小女提到1999年的改嫁,声音从平稳逐渐开始发颤,很快哭得泣不成声。
“再难过我也扛过来了。那一下我实在坚持不住,我把自己卖了。”
她向对方坦诚病情,同时提出三个条件:
1、不管我什么时候要看张玉环,你都不能阻拦我。
2、我希望你对我儿子好一点。他们太可怜了。
3、我儿子是我婆婆带大的,只要到了江西,我就要去看婆婆。
面前的福建男人听说张玉环和宋小女的故事,被她的情义打动,甘愿等了两年,对她的条件照单全收。
这是个好男人。亡妻生前得白血病,他将家里的牛和猪全卖了,凑了4000元带她治病。医生都说病人没救了,他坚持自己只留回乡路费,其余全部用在妻子的治疗上。
和宋小女结婚这些年来,起初宋小女犯糊涂了会叫他“张玉环”,他也不生气,反倒对两个儿子视如己出,眼见妻子为前夫奔走毫无怨言。
两个善良的苦命人,经历过往的巨大悲痛,又怜惜对方的善意,决定并肩同行,对抗艰难的命运。
改嫁前,宋小女去看张玉环。张玉环从开始的无法接受最终还是决定签下离婚协议,他知道小女也是迫于无奈。
之后的日子,宋小女没有放弃为他申诉。“只要他一天没被放出来,我一天都不会停止申诉。”
2011年,一向身体不好的她更是被诊断出宫颈癌。丈夫好不容易凑了3万块钱做手术,然而手术失败,命留下了,膀胱却破了,不停出现漏尿现象。
多年苦难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,她一度失去求生的念头。现任丈夫很无奈,主动让她去见张玉环,“你去问他吧。他说你死你就死,他说你别死你就别死。”
那是2014年,也是宋小女最后一次去狱里见张玉环,她又问了一次这些年重复无数遍的问题:
“我现在要死了,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,你到底做了没有?你让我死得瞑目好不好?”
张玉环也还是那个回答:“小女,我真的没有骗过你,我是冤枉的。”
张玉环哭,宋小女也哭,“你叫我怎么办,我等了,该做的也做了,我被折磨得太难过了。”
回到家后,宋小女依然决定活下来。张玉环还在牢里受着这么大的委屈,自己只是破了一个膀胱,绝不该到死这一步。
墙内,张玉环从未停止过为自己伸冤,从最初的自杀绝食到后来一次次写申诉信,写了近四五百封。
张玉环的母亲和哥哥也始终相信他是无辜的,每次哥哥张民强探监都会给弟弟带一百个信封和邮票,一个月要跑去法院好几次。
与此同时,村民们,甚至素不相识的记者、律师们也被这一家人打动,加入到伸冤队伍中来。
水落石出
真正的转机出现在2016年。
江西“乐平案”平反,四位嫌疑人被指控抢劫杀人,蒙冤多年。当年主张报警的同乡医生张幼玲看了报纸,又听说这些年张玉环从未停止叫冤。他开始怀疑,当年是不是真的另有隐情?
张幼玲联系到同在江西的记者曹映兰,除去事件本身值得报道外,曹映兰被宋小女这些年的坚持打动,成了第一个参与此案的记者。
记者曹映兰立刻找到之前在“乐平案”中认识的律师王飞和尚满庆,家属连支付律师费的能力也没有,两位律师依然接下这个案子,持续奔走至今。
2018年6月,江西省高院对张玉环案启动立案复查。
2019年3月,江西省高院再审张玉环案。
2020年7月,案件再次进行公开审理。
8月,江西省高院判定张玉环案为“疑罪从无”。
被羁押9778天后,张玉环终于重获自由。26岁到53岁,整整27年,张玉环是目前公开报道中被关押时间最长的蒙冤者。
从张玉环自己,到前妻宋小女,哥哥张民强,同乡医生张幼玲,记者曹映兰和两位律师王飞、尚满庆。漫长的平反之路像一根根接力棒,一环扣一环,走得实在不容易。
8月4日,张玉环出狱还乡,家人、村民、媒体们都来了。宋小女和两个儿子也赶回家乡,临行前,丈夫特意塞给她5000元,让她给张玉环安置些生活用品。
送张玉环回来的车子缓缓开到张家门前,阔别家乡27年的他戴着红绸下车,第一反应是找年迈的母亲,“妈妈呢?妈妈呢?”
年迈的母亲已经老到认不出,当年3、4岁的两个稚童也已长成娶妻生子的青年。
宋小女坐在地上痛哭,张玉环没顾得上搀扶,反倒被情绪失控的儿子狠狠推了一把,“母亲为他、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,看到父亲回家后的第一反应是找奶奶,我能理解‘孩子找娘’,但我也是我母亲的儿子。”
儿子为宋小女不平。宋小女却没有余力顾及这些,她不停在大喜大悲间切换,激动到晕厥。
她在后来的公开信上写道:
“1993年,张玉环给我留下了两个儿子,一个三岁,一个四岁。现在张玉环回来了,我要给他完完整整的八个人。”——两个儿子,两个儿媳,三个孙子,一个孙女。
只是那个心心念念27年的拥抱最终也没抱上,两人将拥抱改成握手,“我还是说他欠我一个拥抱,现在这个拥抱就放在心里吧。”说到这里,宋小女对着《楚天都市报》的记者有些害羞地笑了。
她送给张玉环一个新的智能手机,想让他记录生活点点滴滴的美好。
未来,她依然会回到现任丈夫身边,放下这件事,好好补偿他。“这些年,他为我们母子付出了太多。”
END
张玉环案终于暂时告一段落,这个案件之所以引来了如此多的关注,无外乎是,我们在这个复杂的冤案里看到了太多东西。
其中有人性的光辉和善良:
张玉环从被冤屈后两次自杀,到重燃活下去的希望;哥哥张民强27年从未放弃过他,老母亲意识不清醒时,依然坚信儿子无辜;还有好心的同乡医生、正义的记者和两位律师连续三四年为他申冤。
宋小女多年来磅礴真实的情感,现任丈夫的深明大义,都在这则悲剧中闪闪发光。
又有太多悲伤和愤怒:
27年,张玉环老了,从26岁的青年到53岁的中老年人,他得了糖尿病,如今眼睛也看不清。儿子想带他回福建一起生活,他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这么多年,不想再给他们增添负担。
当年的新房成了破烂旧屋,家也不再是那个家。张玉环、宋小女甚至身边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。
人这一生能有多少27年?何况这本该是决定人生走向的最重要的27年。
重逢后,一家人抱头痛哭的模样,又夹杂着多少重聚的狂喜、回想过去的悲伤与如释重负的安慰。没有身处其中,旁人很难想象。
或许像是另一则采访里,宋小女的眼泪濡湿了手中的纸巾,她叹道:
“你们只是听听,走到这件事里了,听着还觉得有点感动,没有走到这事里的人,听着就是个笑话。”
我们为人性光辉而赞叹的同时,别忘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,也别忘了他们曾经历过什么。
就像张玉环所说的那样,“近27年的痛苦和折磨,不是一句道歉能解决的问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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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张玉环家接下来的日子
要多顺利,有多顺利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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